遗墨传千古,家书抵万金
——致傅雷先生的一封信
董献军
敬爱的傅雷先生:
您还好吗?
刚刚看完您三十多年前写给儿子的一百多封家书,我再也控制不住一个多月积累的激情,尽管它只是35年前一个普通的翻译家写给儿子的一些极普通的家书,然而今天读来,信中扑面而来的仍然是年轻人的朝气,艺术家的敏感和思索者的性格,所有这些让我感到一般生命热流依然涌动在纸上,那股曾经激励过一代代青年的活力迫使我身不由己为你铺平了信纸……
听说您和您的“家书”已经很久了,但只是听说而已,因恐于书市上鱼目混珠的现象,不敢也不曾去细读。在这次强化班的读书活动中,我有幸读到它。透过它,我了解了先生孜孜不倦献身翻译事业的一生,特别是从1954年到1966年,局势风云变幻,您却依旧呕心沥血,坚贞不渝,为祖国,为艺术事业奉献余生,这种高风亮节真是难能可贵;透过它,我感到了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感,一个父亲所体现的伟大。为了培养出中国新一代艺术家,您对傅聪融入的有亲情、甚至师生情、朋友情;透过它,我读出了自己的幼稚、渺小,无论是做人还是为学,和您在给傅聪的信中表现出来的相比,我感到该学的东西太多了!透过它,我还找到了一丝精神上的弥补,我多年来苦苦寻求的东西——那就是父爱的温暖!
尊敬的傅雷先生,“一个人对人民的服务不一定要站在大会上演讲或是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随时随地,点点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诉大家,无形中就是替国家播种、施肥、垦植!”您还记得您这样对傅聪说过吗?您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傅聪身居波兰,国内建设,发展的情况都是您一封一封地写信告诉他的。我仍然记得在一封家书中你这样说道:“河,莱茵,江声浩荡……钟声复起,天已黎明……中国正到了‘复旦’的黎明时期,但愿你做新中国的——新中国的一—钟声,响遍世界,响遍每个人的心!……名闻世界的扬子江与黄河,比莱茵的气势还要大呢!”这是怎样一颗纯洁、正直、真诚、高尚的灵魂,正如楼适夷先生在序言中所讲的一样,“尽管它有时会遭到意想不到的磨难、污辱、迫害,陷入到似乎不齿于人群的绝境,而最后真实的光不能永远掩灭,还是要为大家所认识,使它的光焰照彻人间,得到它应该得到的尊敬和爱。”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对祖国和民族的热爱之情,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祖国都不爱,要他爱别人,爱事业,岂不是空话、套话?我记得傅聪在给您的信中说到过这样一句话:“西方的物质文明尽管惊人,……我宁可在东方的街头听嘈杂的人声。看人们的笑容,一股亲切的人情味,心里就化了!”“尽管我对实际事务常常不大经意,我却从来没有脱离生活,可以说没有一分钟我是虚度了的,没有一份温暖——无论是阳光带来的,还是街上天真无邪的儿童的笑容带来的,无不在我心里引起回响!”我想到傅聪在外居住长达十年,却依然红心不改,一心向国,这岂非您老苦苦叮咛的良果?尽管国内家庭受到残酷的遭遇,尽管他自己蒙受极大恶名,但他始终没有背弃他的祖国,没说过或做过有损祖国尊严的言行。即使在他的艺术巡礼中,也始终一致,对与祖国采取敌对态度的国家的邀请,一律拒绝接受。1979年初次回国,到了香港,还有人替他担心可能产生麻烦,劝他不要回来,但他相信祖国,也相信祖国会理解他青年时代的行动,而给他以信任。这种信赖祖国、热爱祖国的精神,与您老在数千里外给他殷切的爱国主义教育是分不开的。想到当前许多国人吸足汁水,长硬翅膀,便当洋奴,我为您,为国家感到寒心。我愿向更多的同龄人介绍您的集子,希望他们能从您的书中汲取养料,充实自己!
“长篇累牍地给你写信……第一我的确把你当作一个讨论艺术,音乐的对手;第二想激出你的一些感想,让我得到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年;第三想通信训练你的文笔、思想;第四,我想给你做个警钟,做面镜子……”看到这里,我长顿了一下,字里行间辐射出的作为一名学者父亲,甚至一个男人所自赋的责任感是多么的强烈!“把儿子当作艺术、音乐的讨论者”,在您眼中,艺术的伟大远超过父亲的尊严。您在信中经常性和儿子讨论问题,常常是发表自己的观点之后,加注一个小括号,其中说明:“关于这一点,你认为怎样?”“你说我猜得对不对?”“我这意见,不知你觉得如何?”等等,这些话是多么平凡,却折射出您对事业,对真理的膜拜!为什么您能做到这样?用您老自己的话回答——“学问第一,艺术第一,真理第一”,因为作为一个艺术家(傅雷在作翻译家之前从事艺术创作),您深知捍卫艺术真理的道义,深知艺术家的责任!想到现在社会上许多不负责任的作家、作品,真不由得涌起对您的敬佩!“想从儿子身上激些新鲜养料传布给别的青年”,这又是对自己身为新中国一名学者,一位先驱(当时任作协文学组组长)的严格要求!您的心始终牵挂着新中国的音乐、美术事业!记得您在一封信中曾感慨过中国领导对音乐的重视远不如对体育的重视。体育学院的学生的伙食比音乐学院的高50%。为了祖国音乐事业,您在几届政协会上屡屡提议,但终未有结果!读到这里,想到今天国人一味沉溺麻醉于商业体育的炒作,而在音乐、美术方面却少见起色,我感到一位富有远见的哲人的悲哀!
人自爱其子,是一种自然规律,但爱的方式有多种,您对傅聪等子女的爱是超越亲情的爱!家书集中您为儿子呕心沥血所留下的斑斑血痕便是最好的证据。我印象很深的便是傅聪赴波兰参加第五届萧邦国际钢琴比赛之后,您为了提醒傅聪注重乐理,在2月10日的信中说:“主要功夫须加在乐理方面”,3月29日又说“乐理却可以趁早赶一赶!”3月24日又强调“特别在乐理方面,我一直放心不下!”4月7日再次提到“我再说一遍,把时间分一部分称作学习乐理之用!”……作为父亲,您对傅聪的教诲和爱是如此地耐心细腻。在留波期间,您隔三差五地写信给傅聪,许多细微的问题都耐心指导,像“行前把要带上的东西记在‘小手册’上”、“说话时手要垂直,人要直立”、“练琴时控制感情”、“信封上的字别太大”等等,甚至连“高”字的草书怎么写都给儿子示范,其细其微,如在身旁。许许多多的信就像一篇篇的哲理散文,情真意切,爱意四溢。如果傅聪隔上一段时间没有写信,您更是茶饭不思。您对傅聪极少直面指责,而采用—种奇特的教育方式来取得更好的效果。记得有一次傅聪不听劝告,擅自决定转离波兰去苏联学习,您在信中说:“是的,我承认老朽了,不能再帮助你了……可是我还有几分自大的毛病,自以为看事情还能比你们青年看得远一些,清楚一些!同时我有些过分强的责任感,这个责任感使我忘记了自己的老朽,忘记了自己帮不了你的忙而硬要帮你忙……请你原谅我是人,原谅我抛不开天下父母对于女的心……”这些话语是多么地犀利、幽默,同时又闪烁着您老对子女事业的一片苦心与执着。当傅聪最终只获得世界第三名(亚洲第一)的好成绩而感到不满足时,您又是这样说的:“想不到你有这么些才华……东方升起了一颗星,这么光明,这么纯净,这么深邃……我做父亲的一向估低了你,你把我的错误用你的才华与苦功给点破了,我真高兴,我真骄傲!”您是如此地爱着傅聪,爱着艺术事业,正如您在1956年给傅聪的信中说的一样,“我愈来愈爱你了,除了因为你是我们身上的血肉所化出来的而爱你以外,还因为你有如此焕发的才华而爱你;正因为我爱一切的才华,爱一切的艺术晶,所以我也把你当作一般的才华(离开骨肉关系),当作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而爱你。”这是何等的伟大!人的生命有限,而事业无尽。在您不幸遭受批斗之后,您常在信末告诉儿子要多加珍重,而对自己——“我素来对生死看得很淡,只是鞠躬尽瘁,活一天做一天工作,到有一天死神来叫我放下笔杆的时候才休息!”您爱儿子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楼适夷老先生在序言中说得好:“通过亲生的儿子,延续自己的生命,也延续与发展一个人为社会、为祖国、为人类所能尽的力量。”是的,先生您还活着,您的力量在延续!敬爱的傅雷先生,我是一个不幸的孩子,自幼就失去了父亲,全靠不识字的母亲一手拉扯大,母亲现在老了,但仍然活得很年轻,她把希望全寄托于我,我也是她的生命在延伸!正如您对待傅聪一样。在生活中,我很渴望得到亲情的另一半,我深深知道父亲的威严带给子女影响是多么大,尤其对一个男孩子,我很担心自己会缺少男人应有的精神,有幸的是,终于可以在您的书中找到一丝慰藉,我很感激您和您的孩子能给许多需要帮助的人留下一笔救济!我很感激你们!看您的信时,我时而黯然泪下,时而捶胸自责,时而雄心四起,信中谈到的许多毛病仿佛就是在说我,我却从来没听人这样对我说过,例如您说到骄傲,认为是因为傅聪对人不够圆通,说话太直的原因,您举了一例:有一夜快十点多了,傅聪还要练琴,恩德(傅聪同学)劝傅聪明天再练,傅聪回答;像你那样,我还会有成绩吗?你教育傅聪:“对付人家的好意,用反批评的办法,自然不行。妈妈要你加衣,要你吃肉,你也常用这一类口吻。你惯了,不觉得;但恩德究竟不是亲姐妹,便是新姐妹,有时也吃不消。”这些话看起来是如此平常,却让我看到这儿再也看不下去了!沉痛的发自内心的自责让我只得掩书而走!我平常的态度就是这样,甚至更甚!可我却从没有自发地想到过,也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这次看完您的家书才发现我还存在那么多缺点,做得远远不够!
生活上的问题,对每个青年都是必需的!我真的很希望同龄人能看看这本好书,无论在学习知识,还是学会做人,都将受益无穷!在此代表同龄人向傅老您表示我们的敬谢之情!
此致
敬礼!
您的学生董献军
99.9.1